语出《中庸》第二十五章。
【】凡执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说者,必谓其是内而非外也,必谓其专事于反观、内省之为,而遗弃其讲习讨论之功也,必谓其一意于纲领、本原之约,而脱略于支条节目之详也,必谓其沉溺于枯槁、虚寂之偏,而不尽于物理、人事之变也。审如是,岂但获罪于圣门,获罪于朱子,是邪说诬民,叛道乱正,人得而诛之也,而况于执事之正直哉?审如是,世之稍明训诂,闻先哲之绪论者,皆知其非也,而况执事之高明哉?凡某之所谓“格物”,其于朱子“九条”之说,皆包罗统括于其中;但为之有要,作用不同,正所谓毫厘之差耳。然毫厘之差而千里之谬实起于此,不可不辨。
【译文】您之所以怀疑我的格物学说,必然是认为我肯定内求而否定外求,必然是认为我专门致力于反思内省而放弃外在的讲习讨论工夫,必然是认为我只注重纲领、本原的精炼简约,而忽视了详备的细节条目,必然是认为我沉浸在枯槁虚寂的偏执中,而不能穷尽人情事物的变化。如果真是这样,我岂止是圣人之学的罪人,是朱子学问的罪人,这简直是用邪说欺骗百姓,背离纲常扰乱正道,人人都可以杀了我,何况像您这样正直的人呢?如果真是这样,世上只要稍微懂得训诂、知道圣贤只言片语的人,都知道我是错误的,何况像您这样高明的人呢?我所说的格物包括了朱子的“九条”。但我的格物学说有关键之处,作用和朱子的不同,这中间只有毫厘之差。然而毫厘之差导致谬之千里,实起源于此,不能不辨析清楚!
语本朱熹《大学或问》。
【】孟子辟杨、墨,至于“无父无君”。二子亦当时之贤者,使与孟子并世而生,未必不以之为贤。墨子“兼爱”,行仁而过耳,杨子“为我”,行义而过耳。此其为说,亦岂灭理乱常之甚,而足以眩天下哉?而其流之弊,孟子至比于禽兽夷狄,所谓“以学术杀天下后世”也。今世学术之弊,其谓之学仁而过者乎?谓之学义而过者乎?抑谓之学不仁、不义而过者乎?吾不知其于洪水猛兽何如也!孟子云:“予岂好辩哉?予不得已也!”杨、墨之道塞天下,孟子之时,天下之尊信杨、墨,当不下于今日之崇尚朱说,而孟子独以一人呶呶于其间,噫,可哀矣!韩氏云:“佛、老之害甚于杨、墨。”韩愈之贤不及孟子,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坏之先,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,其亦不量其力,且见其身之危,莫之救以死也!呜呼!若某者,其尤不量其力,果见其身之危,莫之救以死也矣!夫众方嘻嘻之中,而独出涕嗟若;举世恬然以趋,而独疾首蹙额以为忧,此其非病狂丧心,殆必诚有大苦者隐于其中,而非天下之至仁,其孰能察之?其为《朱子晚年定论》,盖亦不得已而然。中间年岁早晚,诚有所未考,虽不必尽出于晚年,固多出于晚年者矣。然大意在委曲调停,以明此学为重。平生于朱子之说,如神明蓍龟,一旦与之背驰,心诚有所未忍,故不得已而为此。“知我者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谓我何求”,盖不忍牴牾朱子者,其本心也;不得已而与之牴牾者,道固如是,“不直则道不见”也。执事所谓“决与朱子异”者,仆敢自欺其心哉?夫道,天下之公道也;学,天下之公学也,非朱子可得而私也,非孔子可得而私也。天下之公也,公言之而已矣。故言之而是,虽异于己,乃益于己也;言之而非,虽同于己,适损于己也。益于己者,己必喜之;损于己者,己必恶之。然则某今日之论,虽或于朱子异,未必非其所喜也。“君子之过,如日月之食,其更也,人皆仰之。”而“小人之过也必文”。某虽不肖,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。
【译文】孟子批判杨朱、墨子的学说会导致无父无君。这两人也是当时的贤人,如果与孟子同处一个时代,孟子未必不会认为他们是贤人。墨子提倡“兼爱”,这是倡导仁爱过了头;杨朱主张“为我”,这是倡导义过了头。他们的这套学说,难道不是泯灭天理扰乱纲常,足以迷惑天下人吗?他们学说的弊端,孟子把它比作夷狄、禽兽,这就是“以学术损害天下后世”。当今学术的弊端,是倡导仁爱过头了吗?是倡导义过头了吗?还是倡导不仁不义过头了呢?我不知他们同洪水猛兽有什么不同?孟子说:“我难道是喜好辩论吗?我是不得已啊!”杨朱、墨子的学说流行天下,孟子生活的时代,天下人尊崇杨朱、墨子的学说不亚于当今人们推崇朱子的学说。而孟子独自一人力排众议,辩论不已。唉!可悲啊!韩愈说:“佛道两家学说的危害比杨朱、墨子更严重。”韩愈不如孟子贤达,孟子不能在世道衰败之前拯救它,韩愈却想在世道衰败之后保全圣人之道,他这也是自不量力,而且我们都知道他身陷危境也没有人救他。唉,至于我,更是自不量力,发现自己面临危险,却没有人能救我于死地。大家正在高兴地嬉笑,我却独自流泪叹息。天下人都欣欣然追逐,我却独自皱眉忧虑。这种情形,如果不是丧心病狂,那就一定是心中有极大的痛苦。如果不是天下至仁之人,谁又能体察这种愁苦呢?我辑录《朱子晚年定论》,也是不得已。至于这些书信的写作年代先后,确实有些未经考证,虽然不全是创作于朱子晚年,但大部分是他晚年所写。我的目的在于调和,重在彰显圣人之学。我平生始终把朱子的学说奉为神明,一旦和他背离,内心实在不忍,所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。“知道我的人说我内心在忧愁,不知道我的人说我有什么要求。”我本心不愿与朱子之学相抵触,但不得已这样做,是因为圣人之道本就是如此。“不说直话,圣人之道就不能呈现。”您说我“一定要与朱子的学说对立”,我怎么敢骗自己的良心呢?圣人之道是天下人共同的道,圣人之学是天下人共同的学问,不是朱子可以私有的,也不是孔子可以私有的。对于天下共有的东西,应该公正地探讨罢了。所以只要说得对,即使和自己的见解不同,那也是对自己有益。说得不对,即使和自己的见解相同,那也会对自己有害。对自己有益的,自己一定喜欢。对自己有害的,自己一定厌恶。那么我今天所讲的,虽然有的地方与朱子不同,但未必不是朱子所喜欢的。“君子的过失好比日蚀月蚀,更改的时候,每个人都仰望着。”但是“小人对于错误一定加以掩饰。”我虽然不贤明,实在不敢用小人之心来对待朱子。
语出陆九渊《象山全集》卷一《与曾宅之书》:“此岂非以学术杀天下哉?”
语出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。
语出韩愈《韩昌黎全集》卷十八《与孟简尚书书》。
语出《诗经·王风·黍离》。
语出《孟子·滕文公上》:“孟子曰:‘吾今则可以见矣。不直,则道不见;我且直之。”
语出《论语·子张》:“子贡曰:‘君子之过也,如日月之食焉:过也,人皆见之;更也,人皆仰之。’”
语出《论语·子张》:“子夏曰:‘小人之过也必文。”
【】执事所以教,反覆数百言,皆以未悉鄙人格物之说。若鄙说一明,则此数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说而释然无滞,故今不敢缕缕以滋琐屑之渎。然鄙说非面陈口析,断亦未能了了于纸笔间也。嗟乎!执事所以开导启迪于我者,可谓恳到详切矣!人之爱我,宁有如执事者乎!仆虽甚愚下,宁不知所感刻佩服;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诚然,而姑以听受云者,正不敢有负于深爱,亦思有以报之耳。秋尽东还,必求一面,以卒所请,千万终教!
【译文】您写了几百字,反复地教诲我,都是因为没有理解我的格物学说。如果理解了我的学说,那么这几百字都不用辩论而自然无疑了,所以我现在不敢详细地述说,以免琐碎劳烦。然而我的学说实在不能通过书信来讲清楚,除非当面交流。唉!您对我的开导和启迪真可谓详尽恳切。关爱我的人哪有像您这样的呢!我虽然愚钝,难道不知感激敬佩吗?然而我不敢急忙放弃内心的真实想法而姑且接受您的看法,正是因为不敢辜负您的厚爱,并想对您有所回报。等秋天过后,我回来一定要去拜访您,当面向您请教,到时希望您赐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