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唐太宗贞观二年)徵状貌不逾中人,而有胆略,善回人主意,每犯颜苦谏;或逢上怒甚,徵神色不移,上亦为之霁威。尝谒告上冢,还,言于上曰:“人言陛下欲幸南山,外皆严装已毕,而竟不行,何也?”上笑曰:“初实有此心,畏卿嗔,故中辍耳。”上尝得佳鹞,自臂之,望见徵来,匿怀中;徵奏事固久不已,鹞竟死怀中。
长乐公主将出降,上以公主皇后所生,特爱之,敕有司资送倍于永嘉长公主。魏徵谏曰:“昔汉明帝欲封皇子,曰:‘我子岂得与先帝子比!’皆令半楚、淮阳。今资送公主,倍于长主,得无异于明帝之意乎!”上然其言,入告皇后。后叹曰:“妾亟闻陛下称重魏徵,不知其故,今观其引礼义以抑人主之情,乃知真社稷之臣也!妾与陛下结发为夫妇,曲承恩礼,每言必先候颜色,不敢轻犯威严;况以人臣之疏远,乃能抗言如是,陛下不可不从也。”因请遣中使赍钱四百缗、绢四百匹以赐徵,且语之曰:“闻公正直,乃今见之,故以相赏。公宜常秉此心,勿转移也。”上尝罢朝,怒曰:“会须杀此田舍翁。”后问为谁,上曰:“魏徵每廷辱我。”后退,具朝服立于庭,上惊问其故。后曰:“妾闻主明臣直;今魏徵直,由陛下之明故也,妾敢不贺!”上乃悦。
唐太宗贞观二年(公元6也8年),魏徵虽然貌不惊人,但是很有胆识和谋略,善于劝谏皇帝收回不合理的主意,因此常常犯颜直谏。有时正赶上唐太宗生气恼怒的时候,他依然神态自若,唐太宗的神威也因此有所收敛。他曾经告假回去祭扫祖墓,回来后,对唐太宗说:“人人都说陛下打算临幸南山,外面都已经严阵以待、整装待发,可是您最后竟然没去,不知是为何?”唐太宗笑道:“当初的确有此打算,但害怕爱卿再来责怪,所以就中途停止了。”唐太宗曾经得到一只上好的鹞鹰,将它放置在臂膀上把玩,远远望见魏徵前来,赶紧把它藏在怀里;魏徵站在那里上奏朝政大事,过了很久也没有奏完,鹞鹰最后竟然被捂死在唐太宗的怀里。
长乐公主将要嫁给长孙仲为妻,唐太宗因为她是皇后所亲生,所以对她疼爱有加,下令有关官吏准备陪嫁的物品远比皇姑永嘉长公主的多一倍。魏徵劝谏道:“先前汉明帝打算分封皇子采邑,说:‘我的儿子怎能和先帝的儿子相比呢?’说罢便下令均分给楚王、淮阳王一半封地。现在长乐公主的陪嫁,比长公主的多一倍,这不是与汉明帝的意思相去甚远吗?”唐太宗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,便到后宫告知皇后,皇后感慨道:“我常常听陛下称赞魏徵,不知其中缘故,今天见其引征古代礼义来抑制君王的私情,才知道他真是辅佐陛下的国家栋梁呀!我与陛下是多年的结发夫妻,备受陛下的恩宠礼遇,每每讲话还要察言观色,不敢轻易冒犯您的威严。更何况大臣更是与陛下较为疏远,可魏徵却能如此直言强谏,陛下不能不听从他的意见。”于是皇后请求唐太宗派人到魏徵家去,赏赐他四百缗钱、四百匹绢。并对他说:“听闻您正直无私,今日终得以亲见,所以赏赐这些。但愿您能时刻秉持此忠心,不要有所转变。”有一次,唐太宗罢朝回到宫中,怒气冲冲地说:“我以后一定找机会杀了这个乡巴佬!”长孙皇后忙问是谁惹恼陛下,唐太宗说:“魏徵经常在朝堂上羞辱我。”长孙皇后退去,随即穿着朝服站立在庭院内,唐太宗大为吃惊地问她为什么这样做。长孙皇后说:“我听说君主开明则大臣正直,现在魏徵直言进谏,不正是因为陛下的开明吗,所以我怎能不向您表示祝贺呢?”唐太宗听后随即转怒为喜。
上宴近臣于丹霄殿,长孙无忌曰:“王珪、魏徵,昔为仇雠,不谓今日得同此宴。”上曰:“徵、珪尽心所事,故我用之。然徵每谏,我不从,我与之言辄不应,何也?”魏徵对曰:“臣以事为不可,故谏;若陛下不从而臣应之,则事遂施行,故不敢应。”上曰:“且应而复谏,庸何伤!”对曰:“昔舜戒郡臣:‘尔无面从,退有后言。’臣心知其非而口应陛下,乃面从也,岂稷、契事舜之意邪!”上大笑曰:“人言魏徵举止疏慢,我视之更觉妩媚,正为此耳!”徵起,拜谢曰:“陛下开臣使言,故臣得尽其愚,若陛下拒而不受,臣何敢数犯颜色乎!”
十年,魏王泰有宠于上,或言三品以上多轻魏王。上怒,引三品以上,作色让之曰:“隋文帝时,一品以下皆为诸王所顿踬,彼岂非天子儿邪!朕但不听诸子纵横耳,闻三品以上皆轻之,我若纵之,岂不能折辱公辈乎!”
唐太宗大宴近臣于丹霄殿,长孙无忌说:“王珪、魏徵两人,以前都曾是太子李建成的幕僚,与陛下为敌,怎能料到今天能在此一同饮宴。”唐太宗说:“魏徵与王珪因为尽心竭力地侍奉原来的主人,所以我才重用他们。然而魏徵每次进谏,只要我不听从,那么我与他讲话,他也总是不做应答,这是为什么呢?”魏徵回答道:“我认为事情不可为,所以才加以谏阻;如果陛下不听从我的谏阻而我再要对陛下的话做应答,那么事情就会被施行,所以我不敢应答。”唐太宗说:“暂且应答随后再谏阻,又有何妨呢?”魏徵答道:“昔日舜帝告诫群臣:‘你们不要当面顺从,而在背后说另一套。’如果我明知不对而嘴上却还要答应陛下的意见,那么就是当面顺从。这难道符合稷、契侍奉舜帝的本意吗?”唐太宗大笑道:“人人都说魏徵行为举止粗鲁傲慢,而我却越看越觉得他妩媚可爱,正是这个原因啊!”魏徵听罢赶紧起身离席,向唐太宗拜谢道:“这都是因为陛下的引导才让我能够畅所欲言,让我得以尽效愚诚;假如陛下拒不接受忠言,那么我又怎敢屡次直言强谏呢!”
魏王李泰一向颇受唐太宗的宠爱,有人禀报奏称三品以上的臣子大都轻视魏王。唐太宗听后勃然大怒,随即召见三品以上大臣,对他们严厉责备道:“隋文帝的时候,一品以下的大臣悉数被亲王们操纵羞辱,难道魏王不是帝王的儿子吗?朕不过是不想听任皇子们纵横跋扈罢了,听说三品以上的大臣大都轻视他们,假如我也放纵他们胡来,难道不能对你们进行羞辱吗?”
房玄龄等皆惶惧流汗拜谢。魏徵独正色曰:“臣窃计当今群臣,心无敢轻魏王者。在礼,臣、子一也。《春秋》:王人虽微,序于诸侯之上。三品以上皆公卿,陛下所尊礼,若纪纲大坏,固所不论;圣明在上,魏王必无顿辱群臣之理。隋文帝骄其诸子,使多行无礼,卒皆夷灭,又足法乎?”上悦,曰:“理到之语,不得不服。朕以私爱忘公义,向者之忿,自谓不疑,及闻徵言,方知理屈。人主发言何得容易乎!”
郑文贞公魏徵寝疾,上遣使者问讯,赐以药饵,相望于道。又遣中郎将李安俨宿其第,动静以闻。上复与太子同至其第,指衡山公主,欲以妻其子叔玉。
戊辰,徵薨,命百官九品以上皆赴丧,给羽葆鼓吹,陪葬昭陵。其妻裴氏曰:“徵平生俭素,今葬以一品羽仪,非亡者之志。”悉辞不受,以布车载柩而葬。上登苑西楼,望哭尽哀。上自制碑文,并为书石。上思徵不已,谓侍臣曰:“人以铜为镜,可以正衣冠,以古为镜,可以见兴替,以人为镜,可以知得失;魏徵没,朕亡一镜矣!”
房玄龄等人都惶恐惊惧得汗流浃背,不住地向唐太宗磕头谢罪。唯独魏徵正色道:“我私下里认为当今的大臣们,肯定不敢轻视魏王。按照礼仪,大臣与皇子都是一样的。《春秋》中说:周王的人纵然卑微低贱,也都位列诸侯之上。三品以上都是公卿大臣,陛下向来对其尊崇礼待。如果纲纪败坏,固然不必说它;假如圣明在上,那么魏王必定没有羞辱大臣的道理。隋文帝骄溺放纵他的儿子们,使得他们举止无礼,最终全部被杀,难道这值得后人效法吗?”唐太宗高兴地说:“说得处处在理,朕不得不佩服。朕因私情溺爱而忘却公义,刚刚恼怒的时候,感觉自己很有道理;可是听了魏徵的这一席话,才知道是自己理屈。身为君主怎能说出如此轻率不负责的话呢?”
郑文贞公魏徵卧病在床,唐太宗派使者前去探病,赐给他药饵,送药的人络绎不绝。唐太宗又派中郎将李安俨留宿在魏徵的府第,一有什么动静立即向他报告。唐太宗还和太子一同到魏徵家里,指着衡山公主,准备将她嫁给魏徵的儿子魏叔玉为妻。